小的时候,家里的管教很严。在同龄人满世界撒欢的时候,父亲就如填鸭般强迫我背《三字经》、《百家姓》和《千字文》,尽管我不懂里面的含义,里面的字也大多不会写。上学后,每天做完作业,额外还要听他讲解《增广贤文》、《幼学琼林》、《朱子家训》,每字释义、借古喻今,然后按照他的要求或朗读、或背诵,《千家诗》更是要两天一首背下来。听母亲说,那时候为躲避每天晚上这种痛苦煎熬,常常是装病卖傻,可惜效果不好,没少挨皮带和鸡毛掸子。
好在当时文革尚未结束,还是“一片红”的年代,最流行的是毛主席语录、阶级和阶级斗争、批林批孔批周公,那些叫我背的学的都是要批倒批臭的腐朽没落的东西,所以父亲只能晚上关门闭户在家偷偷教,动静也不能太大。特别是在我还没有对国学完全产生恐惧逆反的时候,父亲便作为机关的“臭老九”,再次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去了,我也顺势脱离苦海。不久,母亲无力照顾我和妹妹两个,便把我寄养到祖父家中。
祖父算是民国时期典型的读书人,年轻时曾经东渡日本求学,经历了“五四”时期的新文化运动的大变革,也曾经以笔为刀,在刊物上不时发表一些文章。解放后,在原来属于自己的公私合营小商店里站柜台。在我眼里,他下班回家除了看书读报,就是不停的在小本子上写着什么,以至于他半边床上都是他的手稿。那时候我们住在一个偏远的小镇上,印象中房子是临街的一栋木质小屋,木屋有上下两层,沿木楼梯爬上二楼,满满的都是陈旧的黑色书柜,里面放满了各种泛黄的书。也许是书太沉了,人稍稍在二楼走动一下就咯吱咯吱的响。现在回想起来,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,在历经这么多次运动,还能够把这些书保留下来。
那时候已经是70年代,我正值狗都嫌的年纪,忍不住好奇地在书柜中一本一本书的翻,但那些书都是不知道哪个朝代没有标点的繁体字,翻遍也找不到感兴趣的。注意力就转在书柜旁边的一个个摞起的纸箱子里面。每次放学,第一件事就是趁大人不备,偷偷爬上二楼,扫去厚厚的灰尘一个一个箱子“侦查”。终于有一天,在翻遍N个了无收获的箱子后,最后在一个最底层的纸箱里,发现了自己喜欢的东西:整整一箱的“图书”。
这些“图书”,实际上就是民国初年出版的绣像本小说。封面是彩色画像,每本前面都有很多页漂亮的插图,后面的字虽然还是从右往左的竖排繁体字,但旁边都有标点,连蒙带猜竟然看得懂。大致有《三国志演义》、《五虎平南演义》、《七侠五义》、《封神传》等等。我如获至宝,先偷出一套塞进书包里面,偷偷的溜了下来。
那是一个物质极度贫乏、精神生活非常单调的年代。有了这些书后,感觉自己的生活也丰富了许多,这些书和父亲强制性教的,那种说教式的,千篇一律枯燥的文字完全不同,好像自己进入了一个从未涉足的精彩世界。上课的时候不敢看,于是急迫的等待下课铃声,一到放学,便冲出教室,一个人钻入学校后面齐腰高的茅草丛内的一处空旷处,急急的掏出书来,背靠灌木丛,倾耳注目,屏气凝神,仿佛已化身为书中故事的主角,随着剧情或开心、或忧伤、或叹息。至今还记得,一个少年背对夕阳,躺在树下,闻着混杂着野花和青草的清香,享受着美轮美奂的插图和书中主角的喜怒哀乐。一直到夜灯初放,月上星空,才拖着长长的影子,奔跑着回家。我想,那段时间应该是我童年记忆中最快乐的时光。
因为每天回家太晚,最后,这个秘密还是被家里人发现了。当家人带着跟踪半天的成果:一本《精忠说岳全传》和一个头上沾满碎草的我,带到祖父面前时,我祖父不停地翻着那本《说岳全传》,若有所思,似乎勾起了以往的回忆,良久,问我:
“这书好看不?”
“好看!”我不假思索。
“为什么好看呀?”
“像讲故事。”我形容不出书的精彩,“还有那图,比小人书画的好!”我补充道。
“看了有什么想法呢?”
“像岳飞一样,精忠报国,做个大英雄!”我掷地有声。
“那如果做不成英雄呢?”祖父反问,“不是每个人都能做英雄的”。
“那…”,脑子飞速转动,“那我就做个好人吧。” 我犹豫半天,憋出了这句话。
祖父笑了,满脸的皱纹从四周荡漾开来,挂满了慈祥和欣慰,轻轻的拍拍我的头,说:“以后就在家里看这些书吧,这些书我和你爸小的时候也看过”。祖父用很低沉的,带着乡音语调接着说,“做个好人,呵呵,其实,我只是一直希望,我的孩子们以后懂得做人,我就很满足了”。
也许是记忆深刻,这件事情虽历经近40年风霜,却从未尘封,有如昨日。祖父最后说的一句话,那时候并不太懂,等到年岁渐长,方理解其中的含义。年少的时候,总以为人就象硬币的正反面,不是好人就是坏人,因此努力想成为一个人人称赞的好人,结果这种理想的“堂吉诃德式”的好人注定在现实中碰得头破血流;年轻的时候,以为人可分为平凡的和杰出的,因此努力想脱离平凡的羁绊,渴望轰轰烈烈、证明自身的价值,结果“梦想”常常破灭;但当自己不知不觉走完人生大半,方才体会到,人心如书读不尽,每个人在不同阶段,面对不同环境,只能跟随大势亦步亦趋。烟花虽美,毕竟短暂,平凡虽淡,但却是真。一个人、一件事在不同的角度会得出不同的结果,无所谓对错亦无所谓得失。唯做人,方是一辈子的学问。
做人是人生的一场修行。这场修行伴随一生,随着岁月积淀,随着时光顿悟。它是内外一致的修养,是不求大同的宽容,是保持独立的思考,是勇于反省的气度,是面对危局的自觉,是考虑对方的善良,更是面对大节、始终坚守道德的正直。特别是在当下这个急功近利、浮躁不安的社会里,面对一切能够保持淡泊从容,心如止水,坚守底线的心态,则更显弥足珍贵。此时,仿佛又回到那一刻,祖父用那低沉的,带着乡音语调告诉我,人生最重要的就是为人处世、懂得做人。
可惜,他离开这个世界已经20年了。